■ 戴 军
成就紫砂的诸多因素里,文化,举足轻重。
如果没有文化的赋能,紫砂壶始终只是一件日用品。
在宜兴的田间地头,你常常会看到紫砂壶的身影。一种高身筒、圆柱形、铜拎鋬的洋桶壶特别受欢迎。它容量大,提携方便,堪称农家的标配。在一番挥汗如雨的劳作之后,洋桶壶里的宜兴红茶最是解乏,用粗陶海碗倒上一碗,一饮而尽,那叫一个畅快淋漓。而在城镇乡村的老茶馆,总是浑圆、赭色的仿鼓壶一统天下。执一把暖心舒怀的老壶,茶客们便有了指点江山、纵论天下的胆魄,顿觉庸常的日子也有了光亮。一只只饱浸茶渍的老壶在鼎沸的人声里,静静聆听着市井故事,将世间百态全都装进了大肚里。而当曲终人散,它们默默地聚集在老虎灶旁,仿佛入定的弥勒,憨态可掬,又睿智洞达,令人肃然起敬。
俗世生活里的紫砂壶,是柴米油盐之后的那缕清香,那份酣畅,是人间烟火的温暖,是闲话桑麻的惬意与家常。一壶在手,日子便过得淡定从容,有滋有味。
而文人眼中的紫砂壶,则是人格的化身,精神的滥觞。
二百多年前某个月朗星稀的秋夜,一只官船悄悄停靠在蠡河岸边。掀开帏帐,走下一位中年男子,一袭素衣长衫,眉宇间自有一份不露声色的旷达。
此人便是时任溧阳县令的陈鸿寿,号曼生,浙江钱塘人,“西泠八家”之一。这些年,他已记不清来这蜀山脚下的窑场多少回了,只记得这里的茶永远甘醇,一帮紫砂艺匠个个身手不凡。当自己设计的曼生十八式,井栏、乳鼎、匏瓜、横云……每一款从图纸上走下来,变成制壶高手杨彭年掌中泛着幽光的紫砂壶时,曼生便觉得,他也重生了一回。那些壶,分明是他半世风雨的写照,俊秀风骨的化身,有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,亦有他作为文人的理想。
不知何时起,文人与紫砂结下了因缘,从此,紫砂壶里盛满的,不只是香茗,还有士子的情怀。
说天下读书人都爱紫砂,肯定不为过,因为,光是在紫砂的天地里一展拳脚或小试牛刀的票友,便是一份长长的名单。明代的赵宦先、董其昌、项元汴等人,会在宜兴住上一阵子,与中意的紫砂匠人切磋交流,定制他们理想的砂壶;晚清的吴大征,干脆请紫砂艺人来家中当客师,或仿制老壶,或创制新款。还有一些文人,在紫砂壶的方寸之地上绘画题字,尽抒胸臆。
走得更远的,是瞿子冶。他的子冶石瓢,气宇高爽,骨骼清奇,是紫砂壶中的经典,为历代文人所宝爱。
在这浩荡如流的文人队伍里,陈曼生依然是独树一帜的。因为他把生命融入了紫砂,不但让其完成了一次款式上的狂飙突进,也大大提升了艺术价值。因而,在一代代紫砂艺人心中,他的尊位不可撼动。恐怕连曼生自己也没想到,一生为官,书名远播,最后历史记住他,竟然更多是因为紫砂。
或许可以说,从供春起,紫砂就已经具备了人文的基因。旧志称供春年少时便聪颖过人,在吴仕身旁陪读,想来应是饱读诗书,见识宽广。他的树瘿壶,质朴古雅,体现的是书生旨趣。后代的文人们纷纷效仿,将一腔激情,几多意绪,乃至人格风范、哲学思辨与审美追求,全部托付给了紫砂。于是,原本布衣荆钗的紫砂壶,大模大样地登堂入室,成为万众瞩目的艺术珍品。
如今,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来到宜兴,或旅居,或小憩,甚而像东坡先生那样,意欲终老宜兴,只因他们都眷恋此地独有的陶式生活。那是一种于俊秀山水间诗意栖居的理想生活。兴盛的陶业既让这里的人们勤作而富足,亦让怡然的心境与审美的旨趣贯穿于日常。
由紫砂领衔的陶式生活,其实是一种性灵生活,人们将自己的品性、才华、情志与抱负倾注于紫砂,紫砂便有了人的模样。它质朴内敛,温煦恬和,宽厚仁义,宠辱不惊。它宽慰着你,也时时警醒着你,于是,滔滔俗世里诸多的不如意或者不得已,竟全都消解于一壶清茶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