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蔡亚春
晚年的父亲在家里走动,仿佛不是用脚,而像是两把扫帚在地上拖,尤其到了冬天。一早,父亲穿着又笨又厚的棉拖鞋,经过我的房门去卫生间时,每走一步,鞋底和地面就发出一声悠长、沉闷的响声。“笃——笃——”那声音,像极了老牛远远喘着气,又似隐隐有人在敲着门。
这时,母亲就会说:“孩子上班辛苦,起床晚。你早起,脚能不能抬高点,或者脚趾头扣着鞋底走,声音小,还走得快。”父亲扬起满是皱褶的脸,嘴唇紧抿,瞅着母亲,眼神露出委屈和无奈,半天挤出几个字:“我走不动啊。”
我对父亲的走路姿势早已熟视无睹。心情不好时,听到他的脚步声,时轻时重,扭扭捏捏,脑中便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。那个一直昂首挺胸、挑着担子、大步流星走在田野里的父亲,怎么成了这个样子?
如今,母亲的腿脚,也和父亲当年一样不知不觉在变缓。我同她外出散步,起初我俩是肩并肩出发的,走几步后,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她前面,两人相隔十多米也是常事。前不久,外甥大学毕业,我和妹带着母亲去学校体育馆观摩毕业典礼。妹妹走在前面,我和母亲紧紧跟在后面。走着走着,一个转身,母亲不见了。我们着实吓了一跳,偌大的校园,汹涌的人流,难得来一次,人生地不熟,丢了到哪去找?明知她走路已慢了一拍,为什么不拉着母亲的手走?我们按住焦灼乱跳的心,踮起脚尖,检索人头,寻觅那熟悉身影。等了好一会,母亲终于挤到跟前,一脸愧疚:“人老了,真是不中用。”
刹那间,我意识到,母亲和当年的父亲一样,已不复从前了。年轻时的父母,常年在农村过着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生活,尽管不富裕,但他们始终亲近着土地。日月星辰拥抱着他们的躯干,风霜雨雪亲吻着他们的肌肤,他们的眼神清澈如水,月光下照常纺纱织布,除草割稻;他们强健如牛,挑着百来斤的担子,走几十里的山路。他们高耸的肩头,积攒的朝阳落日,数也数不清;他们宽厚的脚板,蹚过的泥泞水洼,量也量不完。
流光抛人,属于他们的韶华已然逝去。只剩黄厚的老茧,疯长的皱纹,满头的白发,无声证明着,他们不是与生俱来走得慢的。容颜的改变还是其次,年月还馈赠给他们拒绝不了的礼物——往昔经历留下的伤痛,毫不客气地占据他们每寸骨骼、肌肤,无时无刻不在磨损、减弱、侵蚀他们的健康。父母是用一生的时光,揉碎了自己的血和肉,吐尽了自己的精气神,化成最好的滋补品,融进了儿女的四季三餐。
母亲的话深深震撼着我。将心比心,我自己不也正在迈向衰老的路上吗?我们都被时代的脚步裹挟着,不自觉地往前赶,因而常常会忽视了身边的人。那就让我尽量多找一点时间,陪着母亲,慢慢走在绚烂的夕阳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