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天的疾驰、近1800公里的旅程,车轮丈量了帕米尔的辽阔。我们看过雪山倒映在湖泊中的静谧,触摸过万年冰川刺骨的寒凉,探寻过丝路古城的喧嚣与废墟的苍茫,站在了国门之巅与国土西极。
帕米尔高原,亿万年来,它就这样沉默地矗立着,以亘古不变的庄严姿态。我们的到来与离去,不过是掠过它庞大身躯的一缕微风。我们带走的,是相机里定格的画面,是脑海里鲜活的记忆,是心中那面被高原烈风无数次吹拂过的小小红旗所留下的、沉甸甸的印记。——题记
瓦罕遗踪, 梵呗与界碑的静默
从塔什库尔干县城出发,由北向南再折向西,便进入了瓦罕走廊——这条在普通地图上常隐去名姓的古老驿道,全长约400公里,其中中国境内的段落长约100公里。从人文历史维度看,这是一条流淌着文明基因的文化走廊;就地理形态而言,这是被两侧冷峻雪山挤压出的不规则高原峡谷;若以政治地缘审视,这里又是四国交界的边地褶皱。整个走廊平均海拔逾4000米,堪称中国海拔最高的“人文走廊”。
前往瓦罕走廊的路途上,山势愈发显得荒凉,岩层裸露如刀削。行至“走廊”处,公路两旁已停满各色旅游车辆,当地商贩沿着路基一字排开,玉石的温润、风干无花果与杏子的褶皱,还有些包装简陋、据称来自阿富汗的铜器或小饰品,在高原阳光下闪着朴素的光。
靠近边境森严的铁丝网,3块灰白色石碑静静伫立,与周遭的喧闹形成一种时空错位的静默。碑上分别刻着“东行传法第一人安世高经行处”“大唐高僧玄奘经行处”“东晋高僧法显经行处”。驻足碑前,仿佛时空在此折叠。
安世高——这位公元2世纪来自安息国(古波斯,今伊朗)的王子,毅然舍弃王权富贵,远涉流沙,以译经35部41卷的成就,成为史载最早系统译介梵文佛经的先驱。他比玄奘早了近5个世纪,是真正将佛教思想种子播撒中土的播种者。
法显,公元399年,以60余岁高龄,为求取完整戒律毅然西行,让人肃然起敬。当他穿越彼时称为“葱岭”的帕米尔高原,行走在瓦罕走廊时,在《佛国记》中留下锥心记述:“上无飞鸟,下无走兽,四顾茫茫,莫测所之,唯视日以准东西,人骨以标行路。”字字都浸透着生命禁区的孤绝,读来如履冰原。
玄奘,于公元643年满载佛典东归时亦途经此地。他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称瓦罕走廊为“达摩悉铁帝国”,以一贯严谨的笔触记载:“达摩悉铁帝国在两山间,睹货逻国故地也,东西千五六百里,南北广四五里,狭则不逾一里。临缚刍河,盘纡曲折,堆阜高下,沙石流漫,寒风凄烈。唯植麦豆,少树林,乏花果。”精准勾勒出这条走廊狭长如带、贫瘠苦寒的地理特质。
3位高僧,分属3个王朝,却踩着同一条砂石与艰险铺就的生死路,以血肉之躯与不可摧的信仰,丈量着天地间最本初的荒莽。
刻着国徽的界碑与留着佛踪的石碑并排而立,成了游客们争相入镜的背景。铁丝网外,阿富汗的山峦沉默如铸铁,黄褐色轮廓亘古不变,将岁月的重量压在天际线上;网内却早已换了人间——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撞入耳膜,游客的笑谈混着手机快门的脆响,织成一片鲜活的喧嚣。那些曾在历史风烟中飘荡的梵呗诵经、驼队铜铃,仿佛已被这现代声浪彻底吞没,佛迹之路的深沉回响,在市声鼎沸中渐渐淡成一缕遥远的余韵。
而瓦罕走廊,千年来始终以静默肃穆的姿态俯瞰着亚洲大地。它见过东来西往的客商弯腰避过冰凌,看过僧侣们裹紧僧袍在风雪中叩首,也目送过军队的旗帜在高原烈日下猎猎翻动。它像一条隐秘的血管,在帕米尔高原的肌理中搏动,将中国的儒家哲思、印度的佛陀教义、希腊的雕塑技艺、阿拉伯的古兰经文,汩汩输送到亚洲各地。文明在此短暂交汇,又循着各自的轨迹奔赴远方,经时光慢慢酿酵、熔铸成章,终成一幅壮阔斑斓的亚洲文明长卷。
在我国密如蛛网的公路体系中,一条东西走向的陡峭道路,起于中国喀什,经红其拉甫达坂出境,止于巴基斯坦的塔科特,全长1224公里。作为睦邻友好的产物,这1224公里的路段又被称为“中巴友谊公路”(314国道的一部分)。翻越“世界屋脊”帕米尔高原,横跨喀喇昆仑山脉、兴都库什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,沿途经过21个冰川末端,中巴友谊公路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平均海拔最高的国际公路,沿途还遍布着世界上地质结构最活跃、地壳抬升最迅速、地震活动最强烈、下切侵蚀最严重的地区。
车沿着“中巴友谊公路”向红其拉甫国门驶去。“红其拉甫”,波斯语里是“流血的沟”“死亡之地”的意思——单是这名字,便透着几分苍茫与凛冽。而此刻,那座国门正巍然矗立在海拔5100米的帕米尔之巅,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,在曾被视为绝境的土地上,守望着安宁与通途。
我已多次踏上高原,身体早已驯服了这里的稀薄空气,呼吸平稳,步履从容。妻子也许是经历了前一天慕士塔格冰川公园的历练,今天的精神明显足了许多,眼尾的疲惫被新鲜的好奇替换。巨大的国门透着庄严肃穆的气息,头顶的五星红旗在无垠的湛蓝天空下舒展,背后是连绵起伏的纯净雪峰。红与白、蓝的碰撞里,那抹红显得格外耀眼夺目。妻子的爱国情怀被这场景彻底点燃,特意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。她兴奋地跑到国门下,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旗帜,红色的绸缎在风中划出灵动的弧线。她仰头望着国门与雪山,阳光落在她的脸上,映出纯粹的、毫无保留的兴奋与自豪。那是一种从心底涌上来的光芒,比周围任何壮丽的风景都更有感染力,让这高原的风都仿佛变得温柔起来。
从红其拉甫国门下来,沿“中巴友谊公路”向东驶入盘龙古道,方向盘在手中开始频繁地转动。这条在社交媒体上爆红的“人生之路”,以短短几十公里内密集的608个弯道和千米海拔落差闻名。车子如同在巨大的、层叠的指纹上小心翼翼地爬行,每一个弯道都紧贴着山崖,视野忽而开阔忽而局促。轮胎摩擦着路面,发出持续的声响,身体随着车辆的转向而左右摇摆。当车子盘旋至山顶的观景台,回望来路,只见黑色的柏油路如同一条桀骜不驯的巨龙,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在灰黄色的山脊间反复缠绕、折叠、盘旋而下,其险峻奇绝令人屏息。震撼之余,更由衷感叹当年筑路者的无畏与艰辛——它首先是一条连接偏远乡村、改变民生的天路,其次,才成为旅人眼中的奇观。行至终点,那块著名的治愈系路牌下果然人头攒动,游客们排着队,只为在“今日走过了所有的弯路,从此人生尽是坦途”的标语下打卡留念。人们笑着,摆着姿势,仿佛走过这段路,人生真能一马平川。对此,我心中不以为然。人生的道路何其漫长曲折,岂是翻过一座山、拐过几道弯就能轻易抵达坦途?所谓的“坦途”,更多源于内心的澄明、坚韧的步履和对前路的清醒认知。
回县城路上,途经班迪尔蓝湖,风吹得人无法站立,匆匆拍了几张照片,逃也似地上车离开。班迪尔蓝湖因湖水含特殊矿物质,颜色随季节和天气变化,我们看到的是青蓝色,蓝得醉人。
火山西极,
冰火与国旗的守望
木吉火山口的景象,带着一种来自地心深处的、惊心动魄的壮美。巨大的环形凹陷,如同大地被一只巨拳狠狠击中后留下的伤痕。最令人屏息的是那一泓碧水,宛如一枚巨大的、深邃的祖母绿宝石,镶嵌在火山口的底部,呈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、令人心醉神迷的翠绿色。环绕着这汪碧水的,是层层叠叠、嶙峋起伏的火山岩,呈现出浓烈、厚重的红褐色。红与绿,炽热与沉静,毁灭与新生,在此形成了极其强烈而奇异的视觉对比。高原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,将这色彩的冲突渲染得更加鲜明、刺目。
木吉火山群分布在木吉河两岸,海拔约3800米,因木吉河的存在,湿地在火山口向天边铺漫,将绿色的草浪尽可能推向远处雪山尽头。木吉火山群是世界罕见的大型泉华型冷火山群,由约1500年前的地质活动形成,地下水与气体在压力作用下喷发,喷出物主要为泥浆、气体和碳酸钙溶液,冷却后形成钙华地貌。现存13处火山口,被称为“冰与火的幻境”,而我们见到的是1号火山口。
从喀什出发,沿3012国道、309省道,再转581国道一路向西,经乌恰县、过天山昆仑山交汇地貌观景台,抵达西极石碑,全程约250公里。这一路,大地仿佛打翻了调色盘,又经岁月雕琢出万千模样:雅丹地貌在沿途铺展,山体或呈驼色的苍茫,或显黛色的沉郁,不同色块在风蚀中晕染出层次。俯身细看,部分岩层里还嵌着贝壳化石的痕迹,静静诉说着这片土地曾是深海的过往。而丹霞地貌更像大地的彩妆,五彩山体堆叠出浓烈的视觉冲击——有的如狼牙般尖锐刺破天际,有的似波浪般起伏流淌,多样的形态在高原阳光下变幻着光影,每一段路都藏着不重复的惊喜。
西极石碑,孤独而坚定地矗立在山顶上。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版图上最西端的物理坐标点。正午时分,太阳高悬于头顶,近乎垂直的光线炽烈而直接,将石碑的影子压缩得短小紧实。没有看到传说中“最后一缕阳光亲吻国土”的诗意景象。妻子再次从背包里郑重地取出那面国旗。她走到石碑旁,站定,然后用力地将红旗在帕米尔高原强劲的风中展开、挥舞。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近乎刺眼的阳光和呼啸的山风中剧烈地翻卷、飘扬,背景是连绵起伏的荒凉山峦和广阔无垠的湛蓝天空。这一刻,她脸上焕发出的那种纯粹的、发自内心的自豪感,比眼前任何地理标志或自然奇观都更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。那面小小的旗帜和她眼中的光芒,成了帕米尔西陲最动人的风景。
踏上归途,回望喀什。妻子终于抵挡不住连日奔波的疲惫,靠在车窗上沉沉睡去。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,如同倒放的胶片:荒凉的戈壁滩、点缀其间的绿洲村落、远处连绵的雪峰……5天前行的画卷在疾驰中快速收拢。近1800公里的旅程,车轮丈量了帕米尔的辽阔。我们看过雪山倒映在湖泊中的静谧,触摸过万年冰川刺骨的寒凉,探寻过丝路古城的喧嚣与废墟的苍茫,站在了国门之巅与国土西极。感受过石头城废墟上风声的低语,惊叹过火山口红绿交织的地质奇观,更记住了妻子在红其拉甫国门下、在西极石碑旁,挥舞国旗时眼中那毫无保留的、明亮如火的热爱与自豪。
帕米尔高原,亿万年来,它就这样沉默地矗立着,以亘古不变的庄严姿态。我们的到来与离去,不过是掠过它庞大身躯的一缕微风。我们带走的,是相机里定格的画面,是脑海里鲜活的记忆,是心中那面被高原烈风无数次吹拂过的小小红旗所留下的、沉甸甸的印记。风景从不为谁而改变,但它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以其无言的辽阔与深邃,精准地击中旅人的心灵,留下悠长的回响。这或许正是行走最本质的意义——并非我们以脚步丈量了世界的尺度,而是世界用它那超越时空的宏大与厚重,重新校准了我们内心的坐标,让我们在喧嚣尘世之外,触摸到一丝永恒的脉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