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 杨小林

　　我家就在桥边住。一年四季，起雾的早晨，古桥最为迷人。窗下的河面静静的，乳白色的雾气缓缓升腾、弥散，古桥及两岸的老屋、茶亭、树木时隐时现。

　　不久，从河面传来歌声，由远而近。一只回程的小渔船从桥洞中探出头来，轻盈地从窗下划过，带着歌声，泛着涟漪，一路向着远处的蒲墅荡飘然而去。歌声让雾境愈加的缥缈、梦幻，尽显诗情画意；雾境中的歌声越发的悠扬、绵长，宛若天籁之音。

　　水乡景美，渔歌好听。世代在水上生息繁衍的渔民，视水如生命，那条条河道，片片湖荡，是他们的家园。一代代的渔民顶风踏浪，驾舟撒网，在辛勤的劳作中，用歌声表达对水的感恩、敬畏、祈盼。捕鱼的艰辛、收获的喜悦、风浪的险恶、织网的耐心，疾病劳累的痛楚，夜宿苇荡的孤独，渔家生活的无常，让他们“征于色，发于声”，这些也就成了他们吟唱的内容。老一辈的渔民几乎都会唱渔歌，他们是渔歌的传承者、创造者。渔民以船为家，三面朝水、一面朝天的船儿是孕育渔文化的摇篮。

　　我自小就对渔家生活感兴趣，常与小伙伴们围看渔船，一看就是半天。觉得渔民的生活好浪漫：一叶扁舟是流动的家，浪迹天涯。朝捕晨曦，暮捞晚霞，充满情趣，令人向往。

　　老彭，一位黑瘦、精干，赤身不怕雷雨浇的老渔民。几年前我拜访过他，坐着他的船到过蒲墅荡。

　　小渔村到处晾着渔网，散发着浓烈的腥味。河边横着一只带篷的小船，微风中轻轻起伏。“上船！”话音刚落，我已跳上船，“当心晃！”起锚、撑篙、架橹，老彭动作一气呵成。

　　船头激起小小的浪花，向着蒲墅荡深处进发。弥漫着芦苇、水草的清香，水面的空气格外湿润、清新。远眺，天宇寥廓，苍山翠绿，水面浩渺。船移景换，一幅生动、淡雅的山水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。

　　“哟嗬嗬，蒲墅荡里千层浪，我有山歌用篓装。小小蒲荡跨三乡，唱支山歌来解闷。哟——嗬——”“蒲荡深哎——蒲荡清，蒲荡水面点点星，点——点——星——哎，天天捉鱼天天数，数来数去数勿清，数——勿——清哎。”老彭唱起了渔歌。歌词通俗、节奏明快，舒缓的歌声像橹在船尾拨出的清波，均匀又流畅，起伏而柔和。

　　目标水域到了。停船、下网，今天用的是丝网。只见他轻抖小竹竿，网渐次抖入河中。片刻，一条丝网放完了。再放一条。只见他神态虔诚：“壮的来噢——瘦的走，鲤鱼、鳜鱼样样有，大鱼小鱼快上手哎——嫩的来噢——老的走，白鱼、黑鱼样样有，肥鱼嫩鱼快上手哎——”声音里是满满的期盼。正如歌中所唱，不到两个时辰，漏舱里鱼激水的声音已经很响了，该歇会儿了。

　　我与他闲聊起来。他说，自己与河相伴一世了，船上生，河里长，婚宴摆在船舱里，小家安在河荡边。每支芦苇，每朵浪花都被他的目光扫过。我问他，怎么呆不腻？他告诉我，自祖辈起，河荡就是他们赖以谋生的地方，又是养育他子孙的家园，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家园？我点头称是。渔民对水的感情是真诚、执着而持久的，实质上是对自然的热爱、敬畏。

　　深吸一口烟，凝视着前方的水面，他平静的眼神里透着敬意与满足。循着他的眼光望去，水面渔船穿梭，时分时合，歌声隐隐，水鸟翩翩。眼前青萍起伏，荷花摇曳，碧水映白云。渔家姑娘装束素雅，巧手驾舟，含颦向烟霞。宽阔的水面因她们而变得生动、欢快起来。

　　“哟——什么过河亮堂堂？什么过河帮对帮？什么过河噘着嘴？什么过河扛大枪嗬——”只觉小船微微一颤，老彭脖子上鼓起青筋，想不到他干瘦的身体会迸发出如此大的力量，真有响遏行云的气势！“哟——哎——月亮过河亮堂堂，乌龟过河帮对帮，鲢鱼过河噘着嘴，虾子过河扛大枪噢——嗬——”他兴致正浓，接着又唱道：“喂——哎——哪家（谁）讲咯山歌好唱口难开？哪家讲咯樱桃好吃树难栽？哪家讲咯白米饭好吃田难种？哪家讲咯鲜鱼汤好喝网难扳？嗬——”高亢、嘹亮的歌声，与带着清香的空气相融合，飘荡在水面，很久才消失。

　　人间美好曲中吟。渔歌是渔民用多姿多彩的生活谱写的优美旋律，是历史的记录，是风情的定格，散发着浓烈的水泽文化气息，具有很高的史料研究和美学价值，也是进行民间艺术欣赏和教育的好素材。

　　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，加上相关禁捕政策的实施，此地的渔民纷纷上岸转产，也许渔民这一职业从此将消失，渔歌前景堪忧。

　　我期望着，当“十年禁渔”期满，随着自由的鱼群再度游来，悠远的渔歌会再度吟唱，长久飘荡在茫茫的碧水上。